肉丸子的春天
文/严辉文
不知道是不是每位吃货都对应着一种食品。如果是,那么我这个穿越饥馑岁月而来的吃货,必对应着猪肉丸子。
直到如今,餐桌上只要有肉丸子,亲友就会提醒我先下手为快。如果是我的弟弟妹妹,就会说,我哥的菜来了。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很长一段时间内,肉丸子可是稀罕物。像新衣服一样,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出现。
据说年饭的主流是年夜饭,但我们武汉阳逻人是提倡吃年早饭的。年早饭,肉丸子总是绝对的主角。
我家是超支户,基本家情是人口多、底子薄、收少支多,算不上是有条件,但这并不影响我像其他孩子一样盼望过年,而我的父母也决计把那两双干惯农活的手腾出来,在调和鼎鼐方面有所作为。
丸子,圆圆滚滚,取团圆之意。团圆是一种生活逻辑,也是一种古老的美学态度,对应着中国传统幸福的各种可能性。了不起的阳逻人,在年饭宴上,都竞赛似的做开了丸子的“组诗”:肉丸子、糯米丸子、鱼丸子、绿豆丸子、藕丸子、豆腐丸子、萝卜丸子等。我毫不怀疑,先人们判断一种菜品优劣的唯一标准是:这玩意能做成丸子吗?
众多丸子之中,肉丸子是年饭宴上璀璨的明珠。当我渐渐长到顿顿想吃肉丸子的年龄,父亲越来越瘦硬疲惫,母亲在过度操心和劳作之后像许多农村中年妇女一样,无可逆转地开始过劳肥。我作为家里的长子,率先进入叛逆期,现在想来,除了父母的教导之外,肉丸子潜移默化的作用,也不能忽略。肉丸子就是亲情的信物。
常常是到了大年三十前一天的晚上,我家才开始做肉丸子。这也是我最喜欢的过年节目之一。父亲把八仙桌上杂七乱八的东西捡开,母亲忙着清除积压了几乎一年的灰尘,放上砧板,菜刀,把洗净的猪肉摆上来。父亲先是嘈嘈切切地切上一通,作为一种细工慢活,目的是要将一整块肉变成散银碎玉。然后父亲开始扮演双刀将,在砧板的演武场上耍开把式。可能是出于对肉丸的好感和向往,我一直不觉得这种声音是令人厌烦的噪音,反而越听越入神,觉得很有节奏感。剁完一面,父亲又把砧板上的肉糜翻过来,把不小心喷到砧板外的碎肉捡来归拢,继续表演他的双刀把式。一会儿,肥肉瘦肉已经界限不清,肉的阵营已浑成肉泥陷阱。父亲用手捏了捏,自言自语道,还不行。于是又脱掉棉袄,将肉糜继续翻面,直到肉糜浑然一体,像他开春时整出的熟田里的泥巴一样“有精神”,才算合格。很久以后,当我在课本上学到“脍不厌细”一词时,头脑里总是浮现出父亲剁肉糜的样子。
剁好的肉泥,放进砂盆中,放入少许水、盐、玉米粉。母亲颠颠地拿两个鸡蛋过来,敲进砂盆中,说,加些鸡蛋更好吃。
于是父亲再次把袖子高高挽起,伸到砂盆里,扮演人工搅拌机,向顺时针方向搅拌。这时,我们兄妹四人已不满足于挂眼科了,齐齐地凑了上去,不只是为了欣赏,而是早已从这堆生肉泥上嗅到了美食的光辉,内心的激动已无法抑制。
当夕阳决定不再等待,黑夜从贫寒的苦楝树梢上收起全部光线,见证奇迹的时刻终于来到。热锅上棉油已烧开,母亲把第一个肉丸子扔进去,油锅顿时发出热烈欢迎的声响。这时我们已经像赶不开的苍蝇一样,围到了灶台边。母亲把第一锅黄澄澄的生炸肉丸捞起来,放进碗里,说,每人两个。这两个基本是在狼吞虎咽的状态下被处理掉的,看我们迅速吃完,还没有试到味,更没有散场的意思,母亲又每人追加两个。
当我在弥漫满屋肉丸子的香气中睡下,母亲会把早早从汉口买回不准我提前过瘾的猴式袄放在床头,喃喃地说,明天早点起来,吃年饭。
睡梦中,我听见后面竹林塆的炮仗一阵阵响了起来,我知道,这是早起的人家在抢着吃年早饭了。迷迷糊糊之中,我听到母亲起床了,而春天的气息也和着肉丸子回锅的香味飘了起来。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