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木棉花开时
又到木棉花开时
◎吴玥
岭南的春天总爱与人捉迷藏。当北国尚裹着料峭春寒,羊城的天穹已泼洒开一缸蓝釉,阳光在云层间流转,就像小孩随手涂抹的油画,凌乱之中又有些说不出的灵气之美。天气愈发热了,岭南的春天就像哄小孩开心一样,魔法棒轻轻一点,从蓝湛湛的天空里氤氲出黄铃木的艳黄、木棉花的鲜红,不起眼的叶子花在风中摇摆,嫩绿的叶片调皮地顺着春天蔓延的步伐,留下一串串孩童般的笑声和闹声。
不像黄铃木的灵动活泼,木棉花开的地方往往是静悄悄的,时光在这里奢侈地流淌。木棉选择用沉默丈量时光。看吧,高楼大厦的背面,往往就是木棉花守护的家园。老旧的墙砖,马赛克的外墙,新加的栅栏门,岁月温柔地拭去牌匾上褪色的小区名,太阳的温热给时光镀了一层金色。在骑楼斑驳的墙角,在祠堂肃穆的檐角,她擎起赤焰般的火炬,将百年光阴熔铸成花瓣上的纹路。老城区某条不知名的巷弄里,木棉树用虬劲的枝干撑起一方天空,树根处躺着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石凳,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早已模糊。
“啪啪啪——”火红的、炽热的木棉花早已熟知水满即溢的道理。在枝头绽放的时刻就是从枝头坠落的征兆,一朵朵,一片片,像回家的孩子,热情将老人的棋盘撞个满怀,落在旧时光里,氤氲出不一样的滋味。
老人们早已熟悉木棉花的热情,坐在凳子上,摇着扇子,棋局旁往往还有那么几个小茶杯。杯子边,是几朵调皮的木棉花,半笑着指点着棋局。
老人呷一口茶,笑眯眯地看着木棉花开、木棉花落,棋盘上的棋子起起落落,是生活,更是人生。
“啪嗒”一声轻响,木棉花自枝头纵身跃下。老人执棋的手顿了顿,望着这不知第几次造访的“常客”。花瓣跌进粗瓷茶盏,在琥珀色的茶汤里舒展成舟,载着往事的涟漪。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春日,新妇将晒干的木棉花与猪骨慢炖,瓦罐在煤炉上咕嘟作响,白汽氤氲了窗棂上新贴的“囍”字。而今掌勺人青丝成雪,换了闺女或是儿媳妇掌厨,汤羹的滋味却因为家的传承而愈发醇厚。
小小的孩童还在蹒跚学步,就已经学会了将口袋变成春天。一朵朵木棉花被小手捡起来,塞在口袋里。他们总爱仰着脖颈,数花瓣,却永远数不清这场绯色的雨。他们攥着被花朵染红的小手掌,在衣兜里藏进整个春天。
再晚些,这些被太阳晒干了的木棉花就会走进人间烟火里,变成一碗碗鲜香的木棉花汤。暮色初临,阳光穿过花瓣的脉络,在汤锅里绣出细密的字来,翻来倒去只有一个字“鲜”。当炊烟袅袅升起,木棉花汤的鲜香便混着市井烟火,在街巷间流淌成河。
木棉花开了落,木棉花下的故事却没有尽头。青年男女们在树下相识,漫漫花瓣为这春天的缘分又增加了几许浪漫的气息。婴儿车经过,车篷上落着半朵木棉。婴儿咯咯笑开,粉拳伸向虚空,仿佛要攥住那些飘摇的春日信笺。时间的气息仿佛没有源头,突兀地绽放在枝头,男男女女们,披着婚纱,推着婴儿车又走入了人生的新阶段。
木棉花开呀开,像小朋友的眼睛。孩童的脸上还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指着枝头的花朵咿咿呀呀,老人便顺着孩童的眼睛,再次回顾生命中的无数个春天。花儿开得烂漫,人也仿佛恢复了年轻的热情。还有几只小猫,嗲嗲地,顺着人的裤脚蹭来蹭去,把大地上漫山遍野的绿草清香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心里。它们深谙木棉的温柔,踩着满地落英巡逻,毛茸茸的尾巴扫过青砖,肉垫按住花瓣,歪头凝视闻嗅,仿佛在完成某个神秘的春日仪式。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木棉花们也叽叽喳喳地和鸟儿们报告着春天的讯息。鸟儿的羽毛更加鲜亮,叫声更加急促,用翅膀的拍击跨越城市与农村的界限,让春的讯息传播得更远。有的鸟儿犯了懒,于是木棉花次第盛开,用深深浅浅的红谱出一曲春天的赞歌。
木棉树用年轮记载着人间的变迁。当最后一抹晚霞染红天际,她会让夜风带着花香叩响雕花窗棂。月光漫过老墙时,能听见木棉在絮语:她们说每片坠落的花瓣,都是天空寄往人间的信笺;说那些被孩童珍藏的木棉花,终会在某个雨季,化作滋润生命的甘霖。
这座城市的春天,就这样被木棉树温柔地收拢在怀抱里。当城市的冷漠试图吞噬烂漫的诗意时,这些倔强的红焰便烧穿冬日的坚冰,让每扇紧闭的窗后,都能听见春日里生命拔节的声音。你看那枝头的新芽,不正是春天写给岭南的,永不褪色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