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永豪

三月的一个傍晚，我正带着五个孩子在繁花似锦的异木棉树下朗读课文《找春天》。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课本上移开，落在了校门外那道熟悉的身影上——她正站在铁艺围栏外，朝孩子们挥手。王风像小狗嗅到主人的气味，撒腿就往外跑。我看了看树底下，连忙叫住了他：“书包，不拿了吗？”他像一辆飞驰的小轿车突然急刹车，掉头回来取了书包。

剩下的四个孩子像被惊飞的小鸡，四散奔逃，玩闹起来。李玉突然指着校门口喊了一声：“我妈来了。”我将他们一并送到校门口交到父母手上。

在校门口，有一棵朴树正吐露着嫩绿的新叶，仿佛挂满了孩子们手中拿着的掌形绿豆冰棒，清新可爱。王风和他的妈妈还在树底下逗留。她妈妈从包里掏出一个汉堡递到他嘴边。他张开大嘴，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几粒面包屑粘在他那油光发亮的腮边。他完全没察觉到。

我寻思着：她不走，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吧？我走过去打招呼。她转过身来，将一缕头发轻轻别到耳后，皮肤细腻有光泽，手指纤长如玉雕，看起来是个很年轻的母亲。

她略显紧张地说：“您好，陈老师。”我冲她笑了笑。

“王风是不是又闯祸了？刚才是不是又被留下背课文了？”

“不不，您误会了。他最近早读不迟到，作业不拖欠，值日也自觉，才有机会和我一起到美丽的木棉树下读书的。”

“这段时间爸爸在家，他的表现就好点。”“爸爸很少在家吗？”

“对啊，他做建筑的，常年在外奔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她看了看儿子，掏出一张湿巾给他擦嘴擦脸。

我原本以为这种改变能持续下去，没想到，才没几天，王风的表现又打回原形。

快要下课的时候，王风才出现在教室门口。我没有打断早读，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好像脚上戴着镣铐，一步一步慢悠悠地朝座位走去，整个人透着一股困意，半天拿不出课本。我没有说什么，但胸中早已万马奔腾。

下课后，我联系王风妈妈：“王风又变回老样子，迟到，不开口读书。”他妈妈向我诉苦：“陈老师，我也没辙啊。他爸明天又要出差了，两个月后才回来。唉，我愁着呢。”

“辛苦您了，您得拿出和爸爸一样的教育态度才行啊。”

“我也想对他严厉一点。早上看到他呼呼大睡，我又不忍心叫醒他，怕他睡眠不够对身体发育不好。”

这一天，几个同学簇拥着把王风和李锐推进我的办公室。没等我询问原委，王风便指着李锐的鼻子告状：“他先打我。”我早料到他会恶人先告状。我板着脸说：“每次都是别人的错，你有没有做错？”他沉默不语。

夏风同学不紧不慢地说：“李锐只是路过他的座位，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肘，结果他正在写的字划出了一条线。李锐当时已经道了歉。王风还骂他‘傻帽’。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我再一次苦口婆心地教育王风要学会包容，遇事要冷静。我也向她妈妈反馈了此事。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她的语气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很刁钻。她说：“毕竟是别人先碰的他，他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我心里一阵发凉，感觉一口气卡在喉咙，不禁暗暗发问：这样一味护短，真的对孩子好吗？

清明节放假前的一个傍晚，王风的叔叔来学校接他。此后，王风没有按时回校。我拨通了他妈妈的电话：“您好，王风妈妈。请问您什么时候送孩子回校？”

“陈老师。”她只说了三个字，声音低沉而疲惫，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又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过了很久，我的手机收到了一张图片。我点开一看，图片上是一座凸起的小土坡，周围摆满了白色的花圈。我的心猛地一沉，整个人愣了半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又发来文字：“他爸遭遇事故……走了，永远离开我们了。”

我努力调整思绪，试着去体会屏幕前的她，该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助。我突然觉得，就连发送一个拥抱的表情，都显得如此苍白而多余。

时隔二十一天，王风回来了。他没有迟到，话少了，也没跟同学吵架，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不开心，像一只失去了斗志的猴子，安静得让我感到有些陌生。

往后的日子，只要我有空就会带他到木棉树下读书、聊天，或者踢足球。我也会偶尔抱一抱他。

五月，火红的凤凰花开，让人误以为是木棉花又开放了。我摘一束红色的花朵递给他，让他往上一抛，他“哇”的一声笑了出来。

红彤彤的花瓣飘落成天边的晚霞，一片连着一片，一层叠着一层，铺在暮色中。晚风轻轻推动着木棉那洁白的棉絮，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像是替我们缝合那些曾经破碎的心事。

（作者系南海区作家协会会员、南海新时代首届作家培训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