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的落叶

◎芭颜

1995年，爸爸永远离我而去了。思念从此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并开满了一朵一朵回忆的花，在每个春夏秋冬寂寞地绽放。

暮春。我还是那个学龄前的儿童，爸爸伸出两根手指让我拉住。小镇上有个国家矿山，矿山里有爸爸的朋友，爸爸和他的朋友用白话聊天，我听不懂，但是爸爸的朋友给我一个很大很红的苹果带回家，苹果味道真香啊。很多时候我和爸爸在外散步，有时候走累了，爸爸就用他的二八大单车带上我走。小镇里很小，人不多，但是好像都认识爸爸，他们远远地便停下手中的活计，跟爸爸打招呼。我像个骄傲的小公主，坐在单车前。但是爸爸告诫我要谦虚低调，对人要善良，要多帮助人，要用自己的品德行为去赢得别人的尊重。爸爸的教导像春天的种子，从小种在我的心里。

盛夏。爸爸的兴趣爱好很广泛，似乎也没有什么东西他不会玩的。他组建了一支乐队，二胡、扬琴、手风琴、古筝……夏天的周末，一群人在一间屋子里敲打出欢快的音乐。耳闻目睹多了，我也喜欢音乐，可是什么器乐都会的爸爸坚持不教我，我只好偷偷地在门外渴望地看着他们弹奏，偷偷地在他教学生合唱的时候学习他的指挥。后来妈妈告诉我，爸爸怕我玩心散了，在那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他只好用行为遏制我好玩的心。多年后我笨拙地在钢琴上弹奏《天空之城》，空灵旷远的音乐在指尖下流淌，特别让我感到遗憾，要是早出生一些，或者要是读书的时候成绩更好一些，也许爸爸就愿意教我玩乐器了。他弹扬琴我吹笛子，他拉二胡我弹中阮……夏天的夜晚，凉风习习，要是能这样陪着爸爸，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呀！

暖秋。国庆节前我来到了这个世界，爸爸给我起名“丹”，说是红色的意思，举国欢庆国庆节，我的出生，也是为庆贺红色政权的成立！在他的心里，那当然是女儿的降生令他更为欣喜。妹妹降临的前夜，他在等待的过程中画了一幅栩栩如生，后来在家里挂了很久的“猛虎下山图”。在他的潜意识里，愿望是生个男孩吧，虎父无犬子，他希望他的孩子也是“虎子”。爸爸还会裁缝和理发，据说还教给了他的学生。多年后有位学生告诉我们，向老师学习了裁缝技术后，回家给家人做了衣服，在那个年代的乡村里，真是了不得的事情，“你爸爸是我最佩服的老师，没有之一！”爸爸那全身的本事，可惜我却全都没能学到。

寒冬。爸爸是重点学校骨干教师，家里各种的证书见证他的工作履历。他曾经教初三整个年级四个班的化学课；他曾经奔忙在成人教育培训，为更多人提供学习的机会；他曾义务帮助了很多人，每每深夜里回来，嗓音嘶哑着，和着屋外凌冽的北风，却从来没有抱怨过。

在爸爸走前的最后一个冬天，他告诉我，感觉身体不对劲了，我不敢表露心中的难过，只能在叔叔面前掉眼泪。

赶到他的病榻前，他的身体已经瘦削到看不出当年的风采，我的爸爸，当年是多么玉树临风，高鼻梁大眼睛，舞台上他扮演的都是那个年代“好人”的角色。那个经历过优越的生活，也承受过艰苦的生活磨难，却依然幽默、达观、宽容、慈悲为怀的人，那是多么完美的爸爸啊——他躺着病床上，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自从他在那个小镇里工作了多年，在家他就讲一口半土不洋的乡镇话，很少再讲他老家县城的南雄话。但是那个晚上，我守在他的病榻前，他用他家乡的最亲的方言，不停地在叨叨：树叶掉下来了！树叶掉下来了！！我握着他的手，也没能驱散缠绕他的恶梦。

我的假期不多，回到工作的单位才没多久，就接到了噩耗，爸爸的树叶凋零了！

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每十年回去给爸爸扫一次墓。阳明山里青山苍翠，我与墓碑后的爸爸喃喃细语，烟熏缭绕，总是让人止不住地泪眼婆娑。

“在你的眼里，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月光把爱恋，洒满了湖面。多少年以后，如云般游走，那变换的脚步，让我们难牵手。多想某一天，往日又重现。这一生一世，这时间太少，不够证明融化冰雪的深情，就在某一天，你忽然出现……”

每当听到李健演唱的这首《贝加尔湖畔》，都让我恍惚，我希望那个最懂我、最爱我的人，那一片飘零的叶，在那样有月光的夜晚，听到了我如水的思念，能飘到我的梦里来。

整理/珠江时报记者邓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