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建房史
◎施崇伟
约好了父亲,父亲节来城里玩几天。昨天他来电话,变卦了:“我在家把房子再弄弄,不来城里了。”
他要把空出来的鸡舍改建为仍然可以烧柴禾的灶房。“这样,新厨房烧气,土灶房烧柴,人多的时候可以同时用。”新厨房其实是年前才改建的。
父亲一辈子,就和老家那房子搅上了。几十年里三次大建造,无数次小动作。俨然是一个77岁的老人的建房史。
老家房子的前世我是在爸爸上了锁的小木箱里那份分家契约书见到的。契约书已经发黄,淡淡的墨迹,写着简单的文字:“房子三间,桌子一张,木床一张,板凳四条……”这份契约书,是我爷爷分得的家产,也是我爸爸最早的房子。
父亲说,那时的房子是用泥土糊在竹片而塑成墙的照壁房子,吹大风的时候就能感觉到房子在摇晃,下大雨时疏散的瓦片根本挡不住雨,常常是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
父亲立志要建自己的房子。他的建房生涯在我尚未醒事的一个清晨开始了。“咚咚咚”,一阵有节奏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出门一看,一身大汗的父亲和母亲在坝子忙活着。坝子里堆着泥土,妈妈蹲在土堆旁,她的身边有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她不停地往木匣子里添加泥土。爸爸举着一根长长的圆形木头,用力将木匣里的泥土筑紧。随着他粗壮手臂的上上下下,木匣子的泥土被筑成了一块块方形泥砖。原来,他们是在用泥土制作泥砖,用泥砖来建新房子。
半年时间过去了,堆在院坝的泥砖层层叠叠像一座小山。又一个月过去了,小山似的泥砖变成了我家新房的土墙。搬进崭新的泥砖房那天,父亲用他制作泥砖的双臂,举起了一个大海碗。碗里装满了白酒。他面对欢欢喜喜的全家人,一饮而尽,他高兴,他自豪!
改建砖房是十年之后了。我从县城的学校回家,“新工程”正轰轰烈烈。父亲站在刚刚耸立起来的一垛砖墙下,双手叉腰,指挥着砌墙的工人师傅,一副工程师的样子。其实,他就是我们家房子建筑的工程师,房子是他设计的,他还绘制了建设图纸;材料是他采购的,到山里打石头,到县里采购水泥、青砖、木材;开工以后,天天起早贪黑在工地上,既作搬砖的工人,也是工程的施工员;每一项工程进度他亲自把控,每一个细节他都精心琢磨。1982年,我们家成了全村第一家住进砖房的人。爷爷奶奶有了单独的房间,我们念书的三兄妹有了做作业的地方。虽然为修房,家里欠了债,爸爸更辛苦,却没有一点怨言。
每隔几年,爸爸又会紧跟时代的步伐不断对家里的房子进行改进。流行瓷砖了,他把水泥地铺上了洁白的瓷砖;追求美观了,他把楼台的栏杆改成了罗马柱;儿女长大了,又在楼上加楼;去城里看了别人带卫生间的房子,他又在楼上修了卫生间还安了马桶……几十年里,老家的房子被他“折腾”得越来越洋气;老家的房子也把他“折腾”得满头白发、满面沧桑。
去年父亲生了一场大病。他出院的第一个决定:“我要把老家的房子重新修缮。我要回乡下住,乡下空气好,比城里住起舒服。”
就干就干。一个70多岁的老人一投入到建房的事情,精神劲可足了。每天早起夜不眠,乐此不疲。几个月时间之后,大功告成,全家人都被召回老家。我家门前的老黄桷树依然枝繁叶茂,树下的房子,陈旧的墙壁、门窗已是焕然一新。墙被刷得雪白,浅黄的铁门泛着光芒。地面平整而光滑,厨房是新式的灶台,卫生间扩大成了三个,房顶加盖了阁楼,院中新置了园林……
父亲坚持要再建灶房的事,我只得答应。因为我懂得,如果房子仅是用来安置肉身,而建房子的过程,已是老人的精神乐园。爸爸与房子的交情,是他一辈子不息奋斗的乐趣。小时候的房子,是艰苦岁月里一家人栖身之处;长大了修房子,让一家人得以安居,修的是一份责任;老了还要修房子,要我们回老家住,是要后人记住乡愁,是向后人传承奋斗精神。